第二章(第14/24页)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听他说,一边小口呷着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过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没有思忖一下轮到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会牵动自己的命运。

“您跟她谈过吗?”他问道。

“这您可管不着。”洛伦索·达萨说。

“我这样问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认为她才是有权决定的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在男人之间解决。”

他的语气变得带有威胁性,邻桌的一位客人回过头看了看他们。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语调却是再温和不过了,但表现出他所能表现的最坚定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无法给您任何回答。否则,那就是背叛。”

洛伦索·达萨朝身后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红而湿润,左眼在眼睚里转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样也压低了声音,说:

“您别逼我给您一枪。”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腹中充满寒气。但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此刻被圣神之光照亮了。

“您朝我开枪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说,“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

为了让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伦索·达萨不得不侧过头来,就像鹦鹉一样。他说出的仿佛不是一个词,而是从他嘴中吐出的一个一个字:

“婊——子——养——的!”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着女儿去旅行了,为了让她忘掉一切。他没有向女儿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冲进她的房间,嘴唇上方的胡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沬,命令女儿收拾行李。她问他去哪里,他回笞说:“去死。”她被这个听上去过于真实的回答吓了一跳,试图用前几天的勇气面对他,但他解下自己带有实心铜扣的皮带,在拳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声音像来复枪的枪声一样响彻整座房子。费尔明娜·达萨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发挥的限度和时机,于是将两张草席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装进两个大箱子,她确信这是一次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匆忙地从卫生纸卷上撕下一张,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接着,她用修枝条的剪子从后颈处齐根剪下自己的发辫,将它卷好装在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里,连同那封信一起寄给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那是一次疯狂的旅行。最初,他们同安第斯山的脚夫们组成骡队,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骑在骡背上,在内华达山的悬崖峭壁上前行,一时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肤干裂,一时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浇得浑身湿透,几乎每时每刻都被陡峭山峦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雾气弄得呼吸艰难。上路第三天,一头母骡子被牛虻叮后发了疯,连同背上的骑手一起摔下了悬崖,还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几头骡子也带了下去。骑手和七头畜生的惨叫声在山谷和峭壁间回荡了好几个小时,而后又在费尔明娜·达萨的记忆中年复一年地回响着。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骡子一起坠人了深渊,但在那个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永恒瞬间,在从骡子和骑手掉下去,直到他们惊恐的惨叫声消失在深谷中的这段时间里,费尔明娜·达萨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怜骑手,也不是那队粉身碎骨的骡子,而是遗憾自己骑的骡子没有和它们拴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骑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见不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带来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数不清的艰辛原本也不会令她如此痛苦。从旅行一开始,她就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而他自己也心烦意乱,只在必要时和她说上两句,或者让脚夫给她梢个口信。运气好时,他们会在路边遇到一家客桟,那里提供一些山里的食物,而她却拒绝吃。客栈还租给他们几张铺着麻布的床,上面被发霉的汗渍和尿渍弄得污秽不堪。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过夜。那里有一些建在路边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树枝架起围墙,苦棕榈叶搭成屋顶,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在里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睡过一宿整觉,总是吓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觉到过路的人们悄悄忙碌着,把牲口拴在树干上,并尽可能地找一个地方挂起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