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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4/9页)

我恨他。同样身为作家,当时——当火车从伦敦驶向他的盖德山庄时——我多么希望狄更斯死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里。他为什么没死?很多人都死了。正如他如此叫人难以忍受地写信向我和他的许多朋友夸耀的那样,所有头等车厢中只有他那节没有摔落底下的河床砸个粉碎。

撇开这些不谈,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里透露的私人情感才最贴近我们目前的处境,也最具关联性。

根据我训练有素的作家眼光与经验丰富的读者耳朵,《我们共同的朋友》里有关狄更斯与他妻子之间日益恶化的关系,以及他跟爱伦·特南之间的危险接触等迹象与回音俯拾皆是。

大多数作家偶尔会创造出过着双面人生的角色——通常是恶徒——可是如今狄更斯的小说似乎充满了双重人格。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主角年轻的约翰·哈蒙(靠垃圾发迹的哈蒙家族遗产继承人)出海航行多年后回到伦敦,却被害落水疑似溺毙。他逃过一劫后赶到警局辨认那具开始腐烂的尸体(穿着他的衣物,因而被判定为他)。于是他改名换姓为朱利叶斯·韩佛特,之后又换成约翰·洛克史密斯,到鲍芬家应征秘书职务。鲍芬一家人原本是地位卑下的仆役,却因缘巧合地继承了原该属于约翰·哈蒙的财富与垃圾堆。

《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反派角色:比如盖佛·黑克森、罗格·莱德胡、阿弗德·雷莫夫妇(一对将彼此骗进一桩没有爱情也没有面包的婚姻里的骗徒,两人只得联手欺骗并利用他人)、一条腿装了义肢的赛拉斯·韦格,特别是那个凶残的私校校长布莱德利·海德斯东,这些人表面上或许是某个人或别种性格,内心却保有原来的本色。只有那些正派角色面临双重或多重身份之苦,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搞迷糊了。

而这种悲惨的性格混淆无可避免地是由一种能量导致,那就是爱。遗忘了、移转了、迷失了或隐藏了的爱情,正是狄更斯这唯一一本最生动活泼(也最讨人厌)的喜剧里驱动所有秘密、诡计与暴力的引擎。我无比痛苦又惊骇地发现,《我们共同的朋友》是一本足堪与莎士比亚齐名的作品。

约翰·洛克史密斯/哈蒙在他爱人面前隐藏真实身份,一直瞒到两人步入礼堂甚至生下孩子,只是为了更便于操控、测试与教育她,教导她单纯地为爱而爱,而不是为钱而爱。鲍芬先生表面上变成脾气暴躁的守财奴,把依附他们生活的贫女贝拉赶出家门,让她回到她一贫如洗的老家,但这些都是在演戏,只是另一种测试贝拉·威尔佛真性情的方式。就连浪荡子律师尤金·瑞伯尔尼——狄更斯所有作品里个性最强烈(也最模糊)的人物——也因为他对出身卑微的莉琪·黑克森不合逻辑的爱慕,到最后竟然敲敲自己的脑袋和胸口,喊着自己的名字,叫道:“……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不,我绝对答不出来。我放弃!”

约翰·哈蒙迷失在自己的假身份和操纵策略里,也忘了自己是谁,大叫着:“那不是我,根本没有‘我’这样的东西存在于我的认知里。”

软弱又善妒的私校校长布莱德利·海德斯东对炙手可热的莉琪说出以下这番话时,似乎传达了狄更斯自己内心隐藏的所有热情与猜疑:

“你深深吸引着我。就算我被关在牢固的监狱里,也会被吸到你身边。我会冲破铜墙铁壁来找你。就算我重病卧床,也会被你吸引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倒卧你脚边。”后来又说:“我会毁在你手上……没错!我注定要毁在……毁在……毁在你手上。每次你出现在我身边或我脑海里,我就失去智谋、失去自信心、失去自制力。而如今你时时在我脑海里,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没有一刻忘记你。”

这段话跟狄更斯初次见到爱伦·特南后不久在一封私人信件里写下的话语简直如出一辙:

又如:

哦,那真是我痛苦的一天!真是痛苦又悲惨的一天!

自从《冰冻深渊》最后一场演出之后,我至今不曾感受到片刻宁静或满足。我强烈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曾经如此深深被另一个人掳获撕裂。

在我眼中,狄更斯对爱伦·特南的一股热情——更别提这股热情对他的自我、家庭与理智造成的破坏——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每一个角色与每一幕暴力场景的背后高声喧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