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止之地读《败者的地平线》(第2/4页)

那么至此,来岛内心中就建立起了最本质并且坚不可摧的敌人:生活。在这个不可逃脱的牢笼当中,作为被世界孤立的存在,他连自己真正的“自我”都无法建立、或者容纳于此方。属于“他”的,他自己的存在、他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里呢?自五岁起就被消除了的身份;在面向由军舰岛延伸开来的地平线,他作为“水名来岛”与死亡短锋交接,然后用力辩解出声:“我不是水名来岛。”

不是水名来岛。是“我”,“我”还存在。水名来岛只是“非我”。我相信这时他真正的自我意识终于觉醒,以死亡的威胁为起点,哪怕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忘记。替代者来岛开始寻找,改变,甚至致力于全部的毁灭。即使现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接纳他的存在,“他是可以改变的,那个束缚住生命让人无路可退的牢笼。即使是要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的极限才能实现,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走下去,并且就从这里开始。”

从那一刻起,他决定要为自己而活下去。

那些没能把我杀死的,必将使我更加坚强。

二、正位者

而要让自己的存在被世界接纳,真正的水名来岛无疑是最大的阻碍。

只要真正的水名来岛存在,自己就永远只是个影子,是替代者的角色;如果水名来岛消失,自己就能被扶上正位,作为水名来岛而得到承认。——当然,成为水名来岛到底意味着什么,相信当时的替代者来岛并没有多想。当你面前已有一个可看到的足够强大的敌人,你就只会想到如何去打倒他。

因此以水名浩司的飞机失事为契机,替代者来岛策划了一系列的杀人事件——浅田夫妇的毒杀迷案,杀害知情者的一石二鸟,并借机回到了水名家族。这些在推理小说中最常见的噱头,自然最容易聚集(或者说束缚)读者的观感,然而,也不见得是作者的刻意为之。

所谓推理小说,往往“摆脱不了夸大的因果关系,以及乍见之下无关事物的紧密连接”82。这一点,在《败者的地平线》那严谨的网状发展结构中也不无体现。它固然也如通常的推理小说一般,表现出对因果关系的极度依赖,或在见微知著的关系上大做文章,但从小说整体看来,推理始终谈不上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它的主线一直围绕着来岛的言行的(与诺克斯十诫相违),除了来岛的真实身份,并没作过太多的刻意隐藏——甚至连这部分隐藏,也可以说不是刻意为之的,而是情节自然而然发展的结果。与此同时,这过分自然的叙述也恰恰利用了读者的先入为主,巧妙地隐藏起真相,成就了小说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叙述性诡计。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叙述性诡计所针对的,并不在于推理或者破案过程(这两者的描述甚至可说一目了然)。但它却把悬念直接指向了故事的源头:即使读者都知道了凶手和作案手法,却依然无法猜破动机。因此这一隐藏,并非为了解谜,而是要让读者迷惑:为什么会有这个谜;也就是说,谜在人,而不在事。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小说的因果关系就不是为推理服务的了。在谜题和推理的框架之上,人才是因果关系的真实体现。因此所谓的叙述性诡计不过是个外壳,或者说道具,在此之上,小说笔触直抵的是人性上的叩问。它的推理可以不故弄玄虚,因果关系也不过分夸大,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推理之外的更大的野心——甚至只为了揭露真相之时,人性与常识世界彻底背离的崩坏感。

那么从真相的结局入手,这个时候来岛的心理成因还是相当单纯的:既然眼前的这一切妨碍自己,就把它们全部毁灭好了。如果说他制定杀人计划还有“想取代水名来岛”这个目的,那么取代水名来岛的目的是什么呢?要改变?改变眼前这个世界不接纳自己的现状?从生活的牢笼当中逃脱出来?大概是可以的。至少他可以这么说服自己。恐怕那个时候的来岛所能看到的因果关系,就只到这里。

所以他策划了这一系列的杀人事件,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手段(包括未步),杀掉所有知道真相(有可能妨碍他)的人。这样的结果必然就是他会彻彻底底地成为水名来岛。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从替代者到正位者的飞跃,无疑是最成功也最有分量充当他杀人的动机。然而,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就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渴求的东西吗?他是否真的相信成为水名来岛之后,生活这个敌人就能跟他和解,甚至打消他对世界的对立和不信任呢?在浅田夫妇的葬礼上,他的计划获得成功的第一步,替代者来岛用有些孤独的声音对未步说:为什么人不论做什么,都终究无法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