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第2/3页)

德威特缓缓起身。“雷恩先生,您也从俗加入大家庆贺庆贺好吗?宴会结束后,我请大家一起到西恩格尔伍德的家里去——在那儿我准备了简单的庆功宴——而且,如果您愿意再赏脸,浪费一个周末的晚上待在我那儿,我还可进一步安排您的住处,一定让您觉得舒适。一个晚上也许不太⋯⋯哦,对了,布鲁克斯已决定在我那儿过夜,因此一切非常方便,您待下来,我们不过多准备一份现成的卧具⋯⋯”说到这里,德威特的声调陡然一变,“明天早晨,就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届时我会告诉您——您以神奇的洞见能力察觉到、希望我告诉您的那些事情。”

雷恩也站了起来,把手轻放在瘦小的德威特的肩上。“我完全理解,暂时抛开一切——直到明天早晨来临。”

“明天早晨会来临的,不是吗?”德威特喃喃自语。两人上前加入众人中,就在这一刻,一阵轻微的恶心感像锥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陈腐的老套⋯⋯他忽然对眼前所有的一切厌烦起来。穿着正式礼服的服务人员把大家引到宴会厅。雷恩保持着亲切的笑容,一丝灵光却闪入脑中,他发现这样的句子在自己心头浮现且徘徊不去:“明天,明天,还有另一个明天⋯⋯直到有形时间的最后一个音节敲落⋯⋯”这个句子愈发清晰、愈发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颤不停,“⋯⋯直到化为烟、化为尘、化为土。”雷恩叹息一声,发现莱曼正挽着他的手臂,一脸笑地引领他跟着众人步入宴会厅。

宴会气氛一片欢悦。埃亨为了照顾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别要了盘水煮蔬菜,但他还是小饮了些匈牙利葡萄酒,而且兴致盎然地向因佩里亚莱重述几场精彩棋赛的细节。但因佩里亚莱却摆明了心不在焉,只顾着向桌子对面的珍妮·德威特大献殷勤。莱昂内尔·布鲁克斯则随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这阵轻柔的弦乐是由处于房间一角棕榈树后的乐团所演奏的。克里斯托弗·洛德和众人热烈讨论哈佛大学足球队的未来战绩,却也不忘深情地看一眼身旁的珍妮。德威特安静地坐着,似乎眼前这一刻众人的谈话,小提琴的乐声,乃至整个房间、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温暖的氛围,无不极其美好,让他开心。雷恩自己则一直留神注视着德威特。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莱曼,凑过来要雷恩向大家致辞,雷恩用几句玩笑话岔开了这个请求。

用过餐后咖啡、抽过香烟之后,莱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静,接着,他举起了酒杯。

“平常,我并不喜欢大家一起举杯敬酒这种仪式,我总觉得这是妇女穿裙撑、花花公子挤在舞台后门处那个混乱的时代所遗留下的陈规陋习,但今晚,我们有个绝佳的理由必须一起举杯——让我们为一个人的新生举杯庆贺,”说着,他低头注视着德威特,“为他的健康、幸运干杯,约翰·德威特。”

众人一饮而尽。德威特站了起来。“我——”他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雷恩保持着微笑,但恶心之感仍在胃部徘徊不去,“和弗莱德一样,我也是个内向的人。”——众人无来由地爆笑起来——“但在此我愿意为在场的每一位郑重介绍一个人。在过往数十年间,他一直是百万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经面对过无数的观众,但我以为,他却是我们之中最内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众人再次举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里却只盼望着能逃得远远的。他并未站起来,只用他极富感染力的男中音说:“我个人一直极其羡慕那些在人群之前应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们必须学会镇定自制,但在生活中,我却始终学不来这门面对众人、面对各种场面的艺术⋯⋯”

“雷恩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喊的是埃亨。

“看来我是无法逃避了。”雷恩这才站起来,眼神明亮,原来的厌烦之色瞬间消失了,“我想,我理应发表一段循循善诱的动人演说,但作为一个演员,我没能跟上圣者的足迹,所拥有的,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剧本,因此,我能说的,也仅仅限于我在舞台上的所学所能而已。”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静静坐在他身边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对你这样一个敏锐、情感丰富的人而言,你刚经历了人生最严酷的灾难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仿佛无尽的岁月的折磨,等待一声宣判。这个判决基于人们暧昧、不确定、屡屡犯错的认知,其结果是生或死。我以为,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所能加诸个人的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充满尊严地忍受了这一切,真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使我想起法国出版家西耶斯一句幽默而苍凉的话,当人们问他,在恐怖时代他曾做过什么,他只简单地说:‘我只是活着而已。’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但我以为,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理解生命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老演员深吸一口气,看看眼前一张张屏气凝神的脸孔,“忍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这虽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却是真正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德威特更如一尊石像一般,他感觉雷恩的话直接切入他的身体之中,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也感觉到,雷恩这些话是只为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产生意义,只带给他一个人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