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退化人(第4/6页)
“别再‘不过’了,”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除了疯癫已极、痴呆已极的人以外,有时候谁都会疑心自己的神经不大正常——即使不见得常有,至少也会偶尔有这样的想法吧。要找些神经不正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你愈是往自己的身上想,找到的证据就愈多。你老是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苦苦地查、苦苦地挖,这种折磨谁的神经受得了呵。你就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个疯子!你没有把自己逼疯这倒才是件怪事。”
“我只怕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不,没有的事。相信我的话,你的神经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分析给你听。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起步就倒霉。一开始就落到了坏心人的手里。你的后妈是个十足的害人精,使尽了手段要糟害你,经她一再调弄,你终于相信了你的身上有你们家族的一种十分独特的遗传因子:祸祟。我认识你不过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人世间的种种灾难样样都落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因为相信自己身上有祸祟作怪,所以也就认为这一大堆灾难桩桩件件都是由你而起的。好,你来看看:这对你的影响有多大?你常常动不动就两眼发直,有时还歇斯底里大发作,你先生遭了害,你就想自杀,可是你又不是真的精神错乱,所以想到子弹穿皮透肉那么吓人,你又打退堂鼓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我的大妹子!我是个拿了钱替人干事的,对你的种种磨难我的关心也决不会超出拿了钱替人干事这一步,老实说你有些事情还真弄得我有点焦头烂额呢。比如那回在礼拜堂里我不是还跟个鬼斗过一场吗?应该说,跟犯罪活动打交道我打的年头也多了,打得心肠都硬了。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且不说,今天早上还有人来引爆了一包硝化甘油,差不多就是在你的床前爆炸的呢。可这会儿到了晚上,你却照样能起床坐坐,打扮得整整齐齐,还跟我辩论你的神经正常不正常呢。
“如果说你不正常,那也只能说你比正常人更坚强、更清醒、更冷静。你少想想你血脉里戴恩家的成分,多想想你血脉里德马扬恩家的成分。你能这样坚强,不是承袭了你爸爸的气质,又是承袭了谁的气质呢?你爸爸正是凭着这份坚强的气质,才在魔鬼岛,在中美洲,在墨西哥,一步步挺了过来,始终不屈不挠。戴恩家的人我也见到了那么一个,我看你倒不怎么像她,而是更像你爸爸。从形体上看,你也像你爸爸,假如说你有什么退化的体征——不管这些体征能说明些什么——那也是得之于你爸爸的遗传。”
这一番话她似乎很听得进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已是快乐的神色了。可是说到这里我的话也讲完了,一时接不上话茬,我点上了一支烟,正在思量该再说些什么时,透过烟雾看去,她的眼里却已经黯然无光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给我说了这一番话,但愿你这不是说了来哄哄我的。”她的话音里早又出现了绝望的口气,脸也早又捧在手里了。“不过,不管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吧,我后妈说的还是对的。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你不能否认我这一生就尽是倒霉,尽是晦气,谁只要跟我沾上点边,也就免不了要倒霉,要晦气。”
“那以我为例就可以驳倒你,”我说,“我近一个时期经常在你身边走动,你的大小事情我卷入的程度也不可谓不深,可是我却一丁点闪失也没有,就是有点儿什么,晚上一觉睡下来也就都好了。”
“可那是不一样的,”她却并不服气,皱紧了眉头缓缓说道,“跟你可不存在私人的关系。那是你职业范围内的事——是你的工作,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哈哈大笑说:
“不成啊。菲茨斯蒂芬不也是个例子?他虽说跟你们一家人都认识,却是由于我的缘故,通过我的关系,才牵涉进来的,所以究其实他跟你的关系还要比我远一层。那为什么不是我先遭殃呢?这炸弹或许还是冲着我来的呢,会不会?完全有这个可能的。不过那也就表明了事情是人策划的——是人策划的所以才可能出错——不是你说的祸祟作怪,是祸祟作怪哪会找错了人呢。”
“你说错了,”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膝头说,“欧文还爱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