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暴风雪和地狱之火(第4/10页)

秋田当时只有六岁。他那时正和父母亲住在白鸟九轩街的家中,离爆炸中心约两公里。一家三口,吃完早餐,父亲刚到自己开设的小医院门诊室去,爆炸就来了。

当时,已经无法从崩塌了的四周喷发出烈火的家里逃走,后来才忽然发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在燃烧着的街上奔跑,妈妈跟在一旁。灾难中,父母亲在自己身旁,是非常“幸福”的。但父母亲都已经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样子了。脸庞都烧坏了,全身几乎一丝不挂,在死尸堆和烈火中穿行。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一对幽灵诱骗着,走在去地狱的路上。他们再也不像秋田往日见到的、从容不迫的父亲和温和慈祥的母亲了。不知怎么,俩人都发了狂,不只是父母亲,在周围活动着的都是疯子,而凝然不动的就是尸体。

当时,在秋田幼小的心灵里,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灾难,才使平时从容不迫的爸爸变得如此惊慌失措,爹妈都变成了鬼魂,正钯自己送到魔鬼棲息的地方去吃掉。——事后回忆,当时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自己也没感到十分的可怕和惊慌。当出现了使大人们几乎疯狂的灾难的时候,相反,小孩并不会立即感到恐怖;或者说,已经超越了恐惧所产生的反应了。

六岁的秋田,当时并不能对这一瞬间的变故观察得那么仔细,对当时的心理变化则更难说清楚了。日后,将脑海里漂浮着的零星记忆收集起来,通过成人的组织和分析,才得出以上的印象。而在当时的一瞬间,幼小的心里所能感觉到的,恐怕只是那过于耀眼的白色寒光和白晃晃的一片火海中的街道罢了。

光亮耀眼,炽烈燃烧的白色火焰,在自己眼里看来就像融化的冰山,其实那灼热燎眉的热浪,变成了透骨的寒冷,正在渗透全身。灼热和寒冷都太强烈了,只剩下浑身上下的疼痛感,是热是冷也难以分辨。

此时秋田也不知自己是掉入了火坑,还是陷进了冰窟。只觉得在白得异常的世界里,全身像针扎一般痛楚万分。……这样的疼痛,使秋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顶的小屋泥地上,想站起身来,只感到下半身全麻木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疼痛感使他苏醒过来,才救了他的命。

手表的指针指着六点不到,门外已经漆黑一片,风雪仍在肆虐呼啸。自己觉得好像昏迷了很久,爬到小屋那会儿是五点半,其实还不到半个小时。要是昏迷时间再长一些,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了。秋田缓缓地站起身,打开了旅行包,取出了一只橡皮袋,这里放着一些必备的医疗药品。手冻僵了,不听使唤,艰难地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强心针。打开保温瓶喝了点儿热咖啡。用固体燃料点起了小小的火堆,接着,又从塑料包内拿出了干燥衣服,换去了湿透的裤子。还是不大想吃东西。把带来的饭盒里的饭菜,取出一点儿,加上干酪做成菜粥。这对他也许最合适了。喝了菜粥以后,人终于恢复了过来。于是,钻进了睡袋,静候着暴风雪过去,就能得救了。秋田对这一时的恶劣气候感到满不在乎。躺在睡袋里难以入睡,耳边尽是呼啸的风雪声,这种声音使他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去。

在望不到头的满是瓦砾堆的地上,每天都升起无数的烟柱。这是焚烧尸体的黑烟。远远望去,一瞧烟的颜色就知道是在焚烧尸体。腾起的紫黑色烟雾,有时候并不向天空高处散去。阴天,这些烟就浮悬在云雾下,渐渐汇合起来,宛如饱含着死者的怨冤,凝滞于广岛上空,久久不散。

父亲的双手、背部和前胸都灼伤了,却仍连日在市里的国民学校参加救护工作。母亲的伤势更重,头部破裂外,还被飞出的玻璃碎片扎进右眼,双目几乎已经失明。位于山脚下免遭烧毁的国民学校里,妈妈被临时收容了进去。由于有特殊配给的奶粉和面包干,总算幸免挨饿。但周围的重伤者,痛苦地呻吟着,相继死去。校园里设立了临时火葬场,焚烧死者所产生的恶臭烟气,在那些用毛毯裹好一动不动躺着的重伤者周围弥漫。

母亲的伤势日益恶化。在挨炸后一星期,就开始毛发脱落,全身上下都出现紫红色的皮下班点,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从第十天开始,口腔也红肿了。到第十四天,八月二十日的深夜,在父亲和修平的看护下,咽了气。修平当时并不感到十分难过。头发已经全部脱落,一只眼睛完全陷了进去,嘴巴已经肿得无法开口说话。妈妈呀!这是多么可怕的相貌哇!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竟是妈妈!在秋田的记忆中,以前妈妈那么慈祥温和的容颜,已经不复存在了。母亲在咽气以前,好几次想把手伸向幼年的修平。她想在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要用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来搂抱一下修平。可是,修平感到十分恐怖,转身就想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