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庆长 秉烛夜游(第4/8页)



  醒来时早晨6点。

  睡眠沉实漫长几近失去记忆。她坐起来,看到一个漂亮的酒店房间。开放式小厨房,大床,铜框镜子,写字桌,灰白色地毯吸收细微回音。一只清水玻璃瓶,插着铃兰和纤细树枝。茶几上有水果,巧克力点心,英文报纸。纯自的枕头,被子,床单。她在床尾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苍白,长发披泻身上,穿着小圆领白色衬衣和粗布裤子。空气中只有中央空调轻微振动声音。

  清池没有在她身边,穿着揉皱的衬衣长裤坐在窗边沙发上。落地玻璃窗外是浩荡江水和外滩的万国式建筑,天光一色,尽收眼底。他见她醒来,走到床侧坐下,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默默无言。这是她所熟悉的眼神。是的,她认识的男子又回来了。准确无误,没有丝毫偏差。那个在暮色房间里凝望她蜷缩在窗帘后入睡的男子。那个在远天僻地的下雪夜晚以拥抱贴近她的男子。那个被她小心翼翼收藏于内心褶皱之中的男子。那个被她放置了期望、意志和幻觉的男子。

  他说,庆长,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沙哑而困顿,眼睛里充溢一夜无眠的焦灼血丝。他把头埋到她的肩膀上,褪去她身上的衣衫。

  窗外此时传来一声尖厉而悠长的汽笛长鸣,江面上一艘庞大客轮在阴沉晨曦中正在启航。从此地出发,去往彼岸。

  后来,他对她说,他觉得她的笑容极美。如果想有一个比喻,他觉得这笑容是他幼小时经常观望的掠过天空的燕子。这是他5岁时在北京的童年记忆中,印象深刻的鸟类。他家里居住的四合院,花园里有一棵粗壮海棠树,大丛丁香和棣棠,满架老藤葡萄。每年春天,燕子在阴凉屋檐下搭起灰白色泥窝哺育幼鸟,穿梭如箭,啼叫轻盈。这实在是一个少年心中无比丰盛完整的世界。

  但现在,在城市里很少能够见到燕子。他甚至怀疑这种鸟类是否已绝迹,或者只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也许他遗失了生命中最为真实的一个时段,现在堕入的,却是一场漫长无期充满虚妄的梦境。

  庆长,你的笑容,令我觉得生命真实。

  很多次,他说过这样的话。当他伏在她的身体上,深埋在她的体内,从她耳侧抬起头来凝望她的时候。当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如同捧住一只在高山龙胆花蕊中捕捉住的稀有凤蝶,用额头顶住她的额头,轻轻亲吻她的眉毛和眼角。当他们在餐厅里吃饭,他从不愿意与她隔桌而坐,因为觉得离她太远。他只坐在她的侧边。她知道他在凝视她,故意转过脸去,佯装不知。然后他的手就会仲出来,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对她说,庆长,你可知道此刻你有多么美好。还有在机场,在车站,在酒店门口,在街头,在每一个告别的时候,她总是选择做那个留在最后的人。目送他直到彼此不见。

  她的姿势都是同样的。在人群或空无中,孤立无援地站立着,右手绕过胸前,搭在垂直的左手手臂上,微微抱住自身,仿佛一种倚靠。睑上露出孩子般无辜而微弱的笑容。这种记忆到了最后渐渐成为泥土下面生长的根。

  他说,我只能这样做。庆长。原谅我。我害怕来上海看你的决定,害怕独自面对你。我做出种种设计,只为想看你一眼,又防备自己接近你。我一直在克制。我知道我们一旦相爱,伤痛纠葛无法避免。但是我对你充满欲望。这一切没有用。我们绝无可能错过。我知道你是我的。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为我而存在。

  下午两点多。酒店一层咖啡厅,当天第一顿饭。她的脸上有膨胀出来的红晕,披散的长发略显潦草。什么也吃不下,只想抽烟,喝一杯威士忌。他吃肉食,喝了很多杯咖啡。他说,你应该吃点东西。她说,我不想吃。

  不行。你要吃东西。他的声音坚定,有命令的口吻,帮她点了一碗荞麦面条。

  他询问,你辞了工作,如何谋生。

  她说,接其他的活,翻译,写稿,总有出路。

  你需要帮助吗。他平静提出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