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魁首(第3/4页)
而他那时候才四岁。只知道霍家忽然少了许多人,当然他仍然尊贵,仍然是霍英祯,只是霍家剩下的人似乎把他保护了起来,对于一切宫廷的人虎视眈眈,连长公主殿下也不例外。他母亲是有歉疚的,所以总是远远看着他。
他七岁,祖母去世,从此在府中只剩下母亲一个亲人。剩下的仆人仍然继承主母遗志,与长公主划府而治。他其实也不觉得什么,因为有奶妈,有嬷嬷,有太·祖赐的内侍,有许多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是极少出门罢了。
“记得最深的事,其实是有个我祖父当年的老副将要见我……”
他说起孩童时的记忆,说起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将军,白发苍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怒发冲冠,根根直立,须发皆张,像古传奇中的老英雄。穿的还是当年大封凌烟阁功臣太·祖御赐的锦袍。府中的金吾卫拦住他,他把锦袍一撕,拍着胸脯道:“小东西,敢碰你樊爷爷!我当年跟随太·祖爷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夕阳如血,照着那老将军老树一样的身体,身上全是疤痕,整个右肋空了一大块,是西戎的铁棘弩,有倒钩,铁锈入肉,伤口在战场上烂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么大一个疮疤。
但那样铁塔般的老将军,赶来祭拜英国公,跪在灵前也落了眼泪。祠堂里霍家的牌位累累,烛火昏暗,那眼泪带着红,总让人疑心是血。
老将军发现他在偷看自己,朝他道:“记住了,你是霍家的儿郎,不要上赵家人的当!”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记得这句话。那时候在永宁宫读书,和宫里的三皇子打架,是慧贵妃的儿子,正得宠,他十岁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是天生的武将,身体坚韧修长,壁上挂着的大弓,他一伸手就拉开了。三皇子当然打不过,被按在地上打,骂他是反贼,说霍家都是反贼,他是抄家剩下来的野种。
他也没说什么,收起弓箭就回了家,还是官家亲自上门来接他,三皇子被罚跪在御书房前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从此失了宠,送去了行宫。慧贵妃也因此掉了位份,贬为庶人,怪她不会教儿子。
总之都是世人的错,官家总没有错。
后来又过了几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樊将军死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会伤心,也并没有,都在背后说他心冷,不像世子爷当年心热,有血性。祭祖的时候也有瘸了腿的老仆人,是留在祖陵守陵的,看见他长大的模样,肖似他父亲,抱着他的腿哭,他也无动于衷。
霍家的老仆人渐渐死,渐渐少,这府里也越来越像个长公主府了。
最后他离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秋狩,他十七岁,带一小队随从,在树林中追逐一只白老虎,猎到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沸腾了。官家都亲自来看,赏他鹰角弓,错金翎,长公主也很开心,赐了酒给他,他连饮三杯,嬷嬷说国公爷有些醉了,长公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他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像儿时一样,是纯粹的开心,开心到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树林里似乎有东西,一错眼,看见一个青年站在树下看着他,裴照不认得他的脸,但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他父亲。裴照踉跄着朝他走,他却往后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都在大笑。
笑他到底上了赵家人的当。
秋狩之后,边疆战事起。他放下了鹰角弓,交还了错金翎,离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骑上他父亲的那匹老马青狮子,就出了京。
他不再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他是霍家的霍英祯。死在战场上也好,正是霍家人该有的命运。
后来就是北疆,是大战,是血肉的战场。五千人死在鸣沙河,他恨自己是霍英祯,恨他天生知道要守住龙头闸,恨自己知道用五千人的性命,守住他大周的江山永固,恨他甚至都不能为他们请功。
崔景煜也许猜到了,也可能没有猜到,但他记他的恩,那五千人里剩下的人随崔景煜部一起接受封赏和追恤,除了他裴照。他早已决定,要做隐姓埋名的裴照,什么都没有的裴照。就让这些故事随着他一起沉寂吧,那些化不开的恩怨和血仇,霍家的人,赵家的人,他们都静静躺在他的血脉里,最终也会随着他一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