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真实(第3/6页)
姜星火侧过了脸,盛夏的阳光透过树荫垂落在他的脸上,从青年浓密的眼睫毛上似乎都能看到一点细碎的金星,他单枕着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在问曹端,也在问自己。
曹端无言以对。
在乡下钻研学问的日子里,一旦神思竭力,曹端往往会在睡觉时,梦见自己坐在书桌前伏案读书、写作、思考,正如梦里的曹端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一样,在眼下这个“现实世界”的曹端也不能证明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自己是真实的。
在姜星火的前世,这一与庄周梦蝶类似的哲学命题也被称之为——缸中之脑。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外面完全可以做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这个哲学命题的核心在于,个体对于客观存在的认知或判别取决于他所接收的刺激,假设缸中脑生成一系列“测试用”的反应用于检测自身的认知,同时“系统”又能及时给予相应的刺激作为回应,此时问题的结症就不在于缸中脑对于世界的认知,而在于“我”自身对于世界的认知,自身存在的客观性被质疑,在一个完全由刺激创造的意识世界中将形成一个悖论。
那么,你如何确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或者说,你怎么能确定,自己就不是走出山洞的野孩子之一?
“阴影”(经验论)已经被你证明不可信,那么眼前看起来可以用触摸等感知和大脑中的理性思维来确定“真实无比”的世界,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另一片更高级的、可以欺骗你的大脑的“阴影”呢?
曹端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当中。
这种认知论上连整个世界的存在性都被颠覆的命题,并非是理学所能解决的。
即便他心再“诚”,如果世界都是虚幻的,那么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理学对于世界的解释本来就是堪比《我的世界》,用清浊气解释世界构成,说到底还不如像素块呢。
蓦然间,曹端想到了姜星火的那本小册子。
按照小册子的内容,从古至今,所有文明的哲学家在选择道路时,都会从唯物或者唯心里面选一条。
而眼下的命题,不管是所谓早期唯物主义者的经验论,还是早期唯心主义者的理性论,都无法解释的,或者说都是错的。
而姜星火曾写下过一句话。
“可事实上,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曹端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这种恐惧,这种恐惧正如姜星火所料的那样,来源于对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无知。
“不!”
曹端忽然看向姜星火,指着棋盘边上放着的那本小册子:“我可不可以两条路都不选?”
“为什么会这么说?”
姜星火还是趴着歪头看着他。
“你说过的,唯物和唯心就像是求道的两个人,好与坏不重要,重要的是求道,而道既不眷顾好人也不眷顾坏人。”
姜星火抬起了头,提臂扩胸,向后收缩了一下肩膀,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很聪明,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从古至今,哲学世界都是混沌的,在这片混沌中,有的人认为世界就该是某个样子,这是一件理所当然、永恒不变之事,在华夏,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叫做董仲舒,董仲舒认为封建纲常出于天意,永世不变,也就是所谓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而有的人则不停地研究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本源,譬如张载。”
“……姑且将他们称为‘臆想者’和‘钻研者’吧。”
“除了这种人,还有诸如庄子这样的‘怀疑者’,他在某一时刻,认为这个世界确实不是真的,但他闹不清楚,蝴蝶和庄周到底哪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