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第6/12页)
“那又如何?”年轻的郡王安定地看着她,目光澄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此刻在越州有多少百姓因为干渴而死去,我都知道,我都能听见。我没能护住璎奴,我不希望连他们也护不住。”
他头戴金冠,胸前缠绕着三爪蛟龙,隐隐之间,竟有帝王气度:“这世上总有非说不可的话,总有非做不可之事,岂能因生死便趋避之?”
朱成碧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你家珩哥最是薄情寡义,此刻若换成是他,决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罕见地严肃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拢在袖口,朝他恭敬地行礼:“幸好这一世的真龙是你。”
绍兴十五年夏,越州大旱,普安郡王府遭灾民围困。郡王为民请命,顶撞天颜,官家大怒,鞭三十,责其闭门思过,不得诏不能出。
四
这一世的真龙?
被面朝下捆在刑架上时,赵瑗又想起了朱成碧的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灾民们口口声声这样叫,她也这样说。肩上的龙纹如此明显,而对于夜晚自由遨游的渴望,日复一日燃烧在他心口。
可那又如何?他依然被困在这里,被紧紧地缚住了手脚。那人是父亲,是君上,他反抗不得。
“官家有令,请郡王自行数数。”黄都知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宣布,又凑过来低声道,“殿下,你服个软吧,只要你哼一声,认个错,加上老奴给你说情……”
认错?他又错在何处?
第一下鞭子呼啸而落,尖锐的痛楚几乎能将人从中间撕裂。他浑身剧震,咬紧了牙关,数着:“一!二!三……”
他不太记得一共数了多少下。中途有几次意识模糊,眼前发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关闭。却总有细细的哭声牵引着他,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是黄都知满头大汗的脸。他没有去看自己身下积聚的血迹,只是从对方灰白的脸色上知道,自己的样子恐怕很不好。
“殿下,殿下!你就服个软吧!”
服什么软?他扯了扯嘴角。现在的鞭数,早就超过三十了吧?官家就端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喊停。这是第一次,他从父皇身上体会到如此明显的杀意。
赵瑗打了个寒颤,手脚慢慢地凉了下去。
然而那细细的哭泣声并没有消失。它混杂在人群当中,微弱,却很熟悉。
“阿奴,阿奴。”他迷迷糊糊地唤着,“别哭……”
接下来的记忆就很混乱了。似乎有人冲上来扯他的手,有人快速地说了些什么。他嗅到花香,还有眼泪落在他手上。被解开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泪眼。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赵璎奴是假冒的,他会说,是他的小妹妹奋不顾身地将他救出了死地。
但那怎么可能?
刚进宫那会儿,赵璎奴还经常跑过来找他说话。
皇子和公主不是在一处教养的,平日里也不该有见面的机会。可璎奴不管这些。在她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会将李干细细地撕碎了,喂给她吃的小哥哥。
她初入宫廷,遇到各种疑问,都来问他。
“为什么以后阿娘就不再是阿奴的阿娘了?阿奴也不能出宫去找她?”
“为什么每天一到黄昏,贾娘娘就会对我特别的好?我们会穿着漂亮的衣服,屋子里也熏了香,她抱着我,跟我说话。阿奴好喜欢她,好想一直这样——可是到了天黑尽的时候,她就把我一把推开了?”
“绿萼说,那是因为贾娘娘在等父皇,可是父皇总是没有来。我也喜欢绿萼,她会吹很好听的曲子……我也想要父皇天天来,这样贾娘娘就会待我好,为什么他不天天来?”
赵瑗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告诉她,这宫里看起来是世上最繁华热闹之处,可事实上,每一个人,连他在内,都冻在寒冰当中,动弹不得吗?
那一日,她光着脚,拖着满是血迹的裹脚布来找他,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不肯跟教养女官回去。她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可以逃脱裹脚的痛楚。
贾贵妃来讨,未能成功,最终还是惊动了官家。赵瑗还记得父皇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的那只手。他咬着牙,将璎奴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抠开,亲手将她交给了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