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6页)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门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