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6/7页)
很快,东园公司那笔房开贷也被捅了出来,据说是蒋芮亲自到审计组交代的。除此之外,去年好几笔与显龙集团有关的案子,统统被摆到台面上,彻查一遍。赵辉听闻,竟也不觉得意外了。蕊蕊看病那笔钱,到底是被识穿了。吴显龙怎么转的账,他又如何一笔笔拆开,化整为零转到捐款户头,一目了然了。那几桩case,一个个单看,倒也罢了,连起来便清清楚楚,俨然是他赵辉下的一局好棋。致远信托、显龙集团,又是同学又是朋友,真正是面面俱到。还有周琳那层,更是锦上添花的好戏。丝丝入扣,一点儿破绽也不露的。
吴显龙死的前一晚,赵辉与他喝酒直到半夜。真到了这步,两人半句泄气话也不讲,只是喝酒,气氛倒也不错。赵辉说:“阿哥,现在我要好好劝你了,别的都是假的,身体顶要紧。”吴显龙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赵辉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显龙摇头叹息:“都是湿柴了,烧不起来了。”举杯与他一碰。
吴显龙说:“这两天我老是做梦,梦到孃孃。她问我:‘你这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翻来覆去这句,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说:‘有意思啊,怎么没意思?’也是翻来覆去这句。她问我,我问她,也不嫌烦,一晚上热闹得很。早上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赵辉叹道:“阿哥想孃孃了。”吴显龙顿了一下:“我想她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赵辉道:“当然想,有谁不想自己的亲人?阿哥你再硬挺,这层总归逃不脱的。”吴显龙摇头:“我不想,我谁都不想。我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爷没娘,赤条条一个人。”说到这里笑了笑,酸楚从笑意里直透出来,那张老脸在灯下皱纹密布,沟沟壑壑。“阿哥对不起你。”他对赵辉道,“打心底里对你觉得抱歉。”
赵辉摇头:“自己兄弟,不说这个。”
“是真的。”他道,“你不晓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是我害了这家伙。囡是个好囡,轧了坏道。说的就是你,你轧了我这个坏道。”
赵辉与他碰杯:“那说明我还是立场不坚定。真要是个好囡,枪指着太阳穴也没用。”
“总而言之,是我对不起你。”吴显龙叹息,想要再说下去,竟是无力得很,思绪也乱,只得打住。他叫赵辉“阿弟”,两人还拥抱了一下。彼此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都笑笑,说,今天喝多了。
香烟惹的祸。赵辉走后,吴显龙兀自喝酒、抽烟。烟蒂散落一地。他不喜欢住家保姆,钟点工每天来五小时,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家里空荡荡,只他一人。通常他晚上也极少在家,除了睡觉。家与宾馆差不多一个意思。十来年前老屋拆迁,他便搬过来,自家开发的楼盘,靠近苏州河,顶楼复式,视野极好。有星星的夜里,看出去,天空像是丝绒的质地,荧光点点,童话世界似的。他喜欢这种出世的感觉。骨子里他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胡悦说过他,“老爷叔还是个小囡囡呢”。那时他在给新建的楼盘起名字,与几个朋友搓麻将,说这局怎么和的,便叫什么名字。谁知恰恰是垃圾和。他也是率性,真定了“腊喜”两字,算是谐音。又说这楼盘倘若销售过十亿,便赤膊围着外滩跑一圈。结果销售刚破十亿,他便真的跑了,初春的天气,只穿一条短裤,从十六铺到外白渡桥,跑了一个多小时,引得无数人围观。他拿出准备好的横幅,在胸前展开,“热烈祝贺腊喜顺利开盘”。——吴显龙想以前的事,一会儿信心满满,仿佛全世界都是自己的,一会儿又颓废到极点,到头来他只是一个人,什么都落空,没爷没娘的倒霉蛋罢了。
一个烟蒂扔在窗帘边,没熄灭,火渐渐蔓延开来。悄无声息的。待吴显龙发觉,客厅里已完全烧了起来。他想跑,身上却一点儿力气没有,醉得透了。手机就在不到一米处,他伸手过去,竟怎么也够不到。头愈来愈晕,酒精的关系,还有吸入的浓烟。他倒在地上,那瞬整个人已是没知觉了,连惊惶也忘了。忽想起四十多年前,老宅那场大火,赵辉至今仍感激他。其实从没人知道,那火竟是与他有关。他在家里抽烟,不知怎的,便拿烟头点燃了蚊帐。活着没劲,他想死。却被人发现,早早打了119。劲头一过,他又害怕起来,怕孃孃发现他抽烟。孃孃不许他抽烟,他一直掩盖得很好。其实从小学二年级起他便成了烟民,甚至还抽过大麻。除了胡悦,他没对其他任何人提过。他本就是一个荒唐的人。那天他是真的想死。死亡,像个幽灵,一直飘忽在他左右。他对赵辉说,按十六岁死掉来算,自己多活了四十四年,是真话。他好像随时都有死的准备。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