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5页)

那晚两人共同将审计报告完成,已是凌晨,拉开窗帘,灰白的光影透进来,房间陡地换了色调。隔夜的空调,值此日夜交替之际,嗓音像拖拉机,散发着混浊又腻歪的气息。苗彻说:“我去冲个澡。”抽屉里竟然还有备用的衣服和毛巾。他问陶无忌:“你去不去?”陶无忌稍一迟疑:“内裤不换倒也算了,主要是没东西擦身。”苗彻哈的一笑:“少发嗲,我换下来的脏内裤,送给你擦身。”

职工食堂对面就是浴室,跟厕所连着,平常很少有人光顾。水龙头一个个试过去,竟只有一间能用。一老一小背对背,屁股蹭来蹭去地洗澡。水流很小,地方又逼仄,这人身上的肥皂泡,很快又冲到那人身上,笑骂声不断。苗彻扯开喉咙,将那首《海阔天空》唱得沙哑而有气势: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水雾中,苗彻的身体随着歌曲节奏一顿一顿,脚踩地打拍子。狭小的空间因这歌声,竟有种别样的辽阔,拓出一条无形的路,上下左右地延展。隔得太近,陶无忌先是想笑,继而瞥见他闭着眼睛,唱得越发动情,到那句“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神情间不知是惆怅还是期待,一曲唱毕,嘴形兀自许久不变,老僧入定般。水滴落在他身上,仿佛也配合这氛围,密密延延,水汽升腾到半空,恰恰是脑袋与身体的接缝那里,似是脱了节,边界却又不怎么分明,有些挣扎的迷蒙景象,氤氲出几分悲壮来。

“苗处,腹肌怎么只有一块?”

“管好你自己,后面全是槽头肉,切下来可以炒一大盘。”苗彻回击。

洗完澡,两人在支行附近的茶餐厅吃早饭。带着周身肥皂清香的两个男人,山青水绿,脸颊微红,兴致很好地点了肠粉、虾饺、叉烧包、马拉糕,还有双皮奶。两人端起有些混浊的、年份不明的普洱,碰了杯。苗彻问陶无忌:“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很开心?”陶无忌沉吟一下:“三分开心,七分安心。”苗彻翻个白眼:“少玩文字游戏。”陶无忌给他夹了一筷子肠粉,又拿起茶杯与他一碰,很郑重地说:“苗处,我敬您。”

其实那天陶无忌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最想说的是——“我有点儿担心您”。不合适,太煞风景了。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正确。但至少那刻,苗彻混合着亢奋和戚然的复杂情绪,被漏进桌角的几缕晨光凸显得异常醒目。他像个唠叨的老太婆,翻来覆去地对陶无忌说,他是多么热爱S行,热爱审计这工作:“我喜欢公平,还有干净。”陶无忌打趣:“所以单位里会放一套换洗衣服?”他摇头:“两码事。”停顿一下,忽又说到赵辉,“其实他——”带着怅然和惋惜,叹息声戛然而止,“算了,不提了。”

审计报告送上去的第二天,苗彻被叫到主任办公室。他有心理准备,挨骂、劝退,甚至讨打都有可能。谁知竟不是。主任把一张照片递过来——他与老王并坐着喝酒,桌边一瓶茅台,看神色,两人都有个七八分醉。苗彻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照片足有十来秒。电光石火,又是细雨斜风。随即便想通了,还笑了笑。一颗心直落到底,像被人用棒子死死抵住,从下往上。那人的脸瞧不甚清,只是个轮廓,五官隐在幽暗处,叫他“兄弟”,声音仿佛从很空旷的地方发出,隐隐回荡。——苗彻怔怔的,忍不住又笑,摇头。

主任问他:“几时的事?”

“我的私人珍藏,1995年放到现在,为的就是跟好朋友一起喝。”——苗彻记得杭州那晚,老王拿出茅台,再三强调这是私人小酌,跟公事不搭边。放在平常,苗彻自是不会答应,公事外面套个私人交情,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但那晚他真的很想喝酒。赶走赵辉,他立刻便接过老王递来的杯子。果然是好酒。不多时还换了地方,西湖边的私人会所,更雅致些。窗格映出树枝的影子,微微晃着。后来好像还下了点儿雨,淅淅沙沙的声音。那晚也记不清喝了多少,似是一直在聊天。他原本话就不少,喝醉后尤其如此,那晚更是。酒意混着伤感,一杯接一杯。老王谈不上是密友,算有些渊源。那晚从相声谈起。主题是,不完美的校园生活,不完美的大学同窗,以及不完美的现实世界。酒鬼想要讲些大道理,就跟玩弹皮弓差不多,一会儿扯得很远,一会儿又拉得很近。自以为收放自如,其实相当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