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车,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字,来源于历史、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越发难得,是别样的空灵,有些出世的味道。几十年前,又有谁能猜到浦东会是如今光景?这便是上海,表面上柔和,内里却有些不羁的意思。嘴里不说,手底下却是怎样都敢去试,实打实去做,不管不顾的。说到底需要胆量,还有气度。这里该是怎样,那里又不该是怎样,上海人不信这些,只信自己双手去搏。黄浦江是一面镜子,这边是澄黄的调儿,影影绰绰,说不尽的旖旎风情;那边陡然光线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真正是从新开始。这新陈交叠的分寸,上海也是把握得极好。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得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一百块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常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一个姓马的师傅,这人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生性点儿!”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了。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