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 盛世气象(第4/5页)

张廷玉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抽了顾怀袖手里的锦帕,轻轻将手心里的印记给擦去,印泥的颜色是深深的血红,像是一大团血迹。

他已经站在了灯盏前面,便轻轻用手指拨了一下烛台的火焰,看着它在自己手指拂过的时候变幻形状,“这火啊……在灯盏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若是放在了荒原上,芳草萋萋,几乎立时从温驯到凶野……”

微微眯起来的眼,眼缝里只有些微的光影。

张廷玉许久没有再说话。

他的影子被灯盏的光拉得长长的,覆盖了富贵蓝红夹百花盛开图绒毯的一小半,有一种奇异的压抑。

这一刻,顾怀袖知道,他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可平白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被皇帝召入宫中,要么划花一张脸,要么丢命。最后她跟皇帝呛声儿,狠狠一刀划了手……犹记得那一日,她把自己卖给了胤禛,彻底成为四爷的奴才。张廷玉接了她出宫,紫禁城巍峨的影子,便在他们的身后,逐渐地拉长,拉长……

如今看着张廷玉的身影,她恍惚觉得那是整个厚重的紫禁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顾怀袖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泪眼模糊看他鬓发已带斑白。

张廷玉回头:“贤臣,权臣……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一个“臣”字吗?

张廷玉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又说,伪君子长戚戚,真小人坦荡荡。

可是顾怀袖忽然觉得,君子即小人,小人即君子,人与人,从无不同之处。

便像是赵申乔乃是清官能臣,却诬告无辜的戴名世,就像是张廷玉国之栋梁,却冤杀两案,算计赵氏一门。

三月十八,康熙在畅春园大门处大宴千叟。

整个京城,从畅春园到西直门,沿途所见,尽是华丽铺陈,牌坊彩绸,福寿吉祥物件摆满,几里一御座。京城六部各寺各院,都是张灯结彩,人人喜笑颜开,只待迎康熙六十大寿,庆贺天子寿辰。

皇恩同沐,便是连牢门之中的死囚都能吃上一顿好的。

看上去,一片和和乐乐,即便是寻常不出门的人,这时候也出去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整个京城,充斥在一种人为堆积起来的欢腾之中,在阳春的三月里,像是飞落杏花雪,灿烂得让顾怀袖心悸。

天子暮年,大清盛世。

人潮如涌,车马川流。

可顾怀袖,没有出门,她静静地坐在屋里,算着府里的账。

算盘拨动之间,声响都还没府外震天丝竹之声喧嚣。

然而她的心很静,盛极而衰,盛世之后和盛世背后,又是什么?

是朱三太子一家冤死的命,是沈天甫一家抄斩的令,是戴名世断头台上的血。文成武德,天下太平……

平三番,灭鳌拜,亲征噶尔丹……

功业甚伟。

“啪……”

拨算盘的手指忽然停下来,顾怀袖坐到了妆镜前面,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终于在鬓边找到了第一根白发。

她珍而重之地看着,抚摸着,便将头埋进臂弯里,这么睡了一觉。

春日风光正旖旎,鸟儿啁啾,落英缤纷,人间盛世。

而她,不过在这盛世里,寻求一隅的安稳。

外头歌舞正盛,而赵凤诏命数已尽。

一片的祥和之中,赵凤诏已跪上断头台,他父亲赵申乔和兄弟赵熊诏都在,张廷玉也在。

手里握着一份卷宗,像是当年那样,张廷玉将卷宗轻轻放在了翘头案上,微笑着看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赵申乔:“噶礼下狱,赵凤诏贪污库银二十万,万岁爷亲定为天下第一贪。赵大人,您这天下第一清官,该行刑了。”

赵申乔完全无法回忆起宴席之上的一幕,直到如今恍恍惚惚坐在了监斩官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过来。

两眼充斥着血红,赵申乔年纪已经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等恶毒之人,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

张廷玉却笑:“何等恶毒之人,会置我一无辜门生于死地?我张廷玉,为万岁爷办事,绝无半分挟私报复,更无半点私心。”

这话,与当年赵申乔对张廷玉所言,何其相似?

当年赵申乔说过的话,如今被张廷玉原话奉还!

戴名世何辜?

被牵连流徙的数百人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