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5/8页)
一笔一划都是痛。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停了。
萧成煜哆嗦着唇瓣,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宛如杜鹃啼血,哀婉至极。
但弘治帝却听见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用那双发黄的迷蒙的眼睛,看向了自己费心教养长大的儿子。
他的脖颈已经动不了了,眼睛却还是追随着儿子年轻的面庞。
他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多好的长子、储君,他健康、聪慧,冷酷无情。
他是最好的继承者。
本应痛苦至极的弘治帝,却轻轻笑了一声。
随着他的笑声,鲜红的血从他唇边滑落,在他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萧成煜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父亲脸边的血。
他不敢使劲,生怕一用力就碰疼了他。
弘治帝目光一直落在萧成煜的脸上,他虽已行将就木,死期在前,浑身疼痛难忍,但脑中却异常清醒。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一日这么清醒过。
经年的苦涩汤药麻木了他的舌头,也麻木了他的脑海和心田。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却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年轻和清醒。他能清晰看到儿子眼中不敢掉落的热泪,他能尝到口中咸腥的血味,他能感受到鼻尖苦涩的陈腐的药味。
那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滋味,他不觉得脏污,反而非常珍惜。
弘治帝抿了抿嘴唇,眼眸里有着即将解脱的释怀和笑意。
“二十年,”弘治帝声音轻如云烟,却字句清晰,“我同你娘,亲自教养你,二十年。”
“能教的,都教过了。”
“以后,家国天下,就在你手中。”
“你能做,做得很好。”
弘治帝留恋地看了看儿子,目光却往边上挪去,往屏风外面寻找起来。
“对你,对楚国,我没有,遗憾。”
“但……”
他话音未落,一道蹒跚的脚步声便在屏风外面响起。
弘治帝眼眸中重新绽放出喜悦,似是二十年前大婚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满怀喜悦,等待着喜楼上的新嫁娘。
只一眼,过一生。
他唯一的新嫁娘,还是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知足了。
————
苏瑶华面色苍白,神情哀伤,她蹒跚着绕过座屏,脚下一个趔趄,若非张保顺的搀扶,差一点便跌落在地。
萧成煜未及回头,都能听到身后苏瑶华的抽泣声。
如泣如诉,哀婉至极。
萧成煜连忙起身,下意识要去搀扶苏瑶华,但苏瑶华此时却已经跌跌撞撞来到床榻边。
锦绣奢华的龙床上,沉疴无医的皇帝陛下瘦成一把骨头,即便盖着龙凤锦被,也不过只躺了那一亩三分地。
苏瑶华仓皇地坐在龙床边,紧紧握住了弘治帝的手。
弘治帝的手冰冷冷的,早就不似活人。
苏瑶华心中悲痛愈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陛下,陛下……”她泪如大雨滂沱,几不能语。
弘治帝看到他,面上沉沉的死气竟去了三分,显露出几分年轻时才有的意气风发。
他努力睁着昏黄的双眼,认真看着自己的发妻。
他这一辈子可以说是无愧于天地,却唯独对不起一人——他的结发妻,全天下最尊贵也应最幸福的女人。
弘治帝看着她面上湿漉漉的泪,看着她眼眸中的不舍和留恋,他想要去擦一擦她脸上的泪,想要说一句:“傻姑娘,哭什么呢。”
可他再也抬不起手,再也不能替她拭泪。
弘治帝沉疴经年,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即便是九五之尊,他活得也很痛苦。
面对死亡,他早就没有畏惧和害怕,甚至有一种终于可以离开病痛的解脱。
但此刻,看到了苏瑶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舍了。
可这份不舍却不能表露出来。
弘治帝有千言万语,有满腔依恋,甚至还有从未说出口的爱慕,这些,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时候,他却不能说了。
他想让苏瑶华长长久久活着,幸福康健,子孙满堂,替他享受这一片大好河山,替他享受世间门的一切供奉。
弘治帝轻咳一声,他轻轻开口:“瑶华,以后你就是太后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这一句,似乎把两人带回了当年那个满城芳华的大婚吉日,似乎这二十载时光都未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