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四十)毅魄独飘飖(第2/4页)
罗刹鬼被他揪着前襟唾骂,浑浑噩噩间瞥见了敞着的麻衫间,老人胸膛上轇轕斑驳的伤疤,心中猛然一动:他太公拔山盖世,是举世闻名的力士,所向披靡,候天楼怎能伤得到他?
不是候天楼有这般能耐,七年前的元日,水部买通了远近街巷里的逸夫,要他们各执兵戈,前来围攻金震。若是已做惯杀人越货之事的刺客,他太公兴许能放手一搏,可对着仍是嘉定子民的逸夫,他却宁可手无寸铁,挨人刀剜!
老头雷嗔电怒,大动肝火,高声道:“我早晚是要死的。可我等了七年,心想若是你遭了候天楼的害,那我便好生供着灵牌,直到这风烛之命消殒。若是得幸生还,那咱爷孙俩还能在命在朝夕之时得见一面。现在嘛,罢了,罢了!金家怎会出这等杀人恶鬼,怎会有这等丧尽天良之辈!”
金五忽而觉得难过,心里钝钝的发疼。他终于明白为何金震要扮作疯老头将他恶打一顿,因为他本就该打。他想争辩,说自己并非真已堕为恶鬼心性,并非真愿拿起屠刀,但杀人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是……”他微弱地摇摇头。
金震怒道:“不是什么?你想说是候天楼逼你的么?想说自己并无过错?他们递了刀与你,你就真去杀人?”
“若我是你,在刀入手的那一刻,便自戕而死!”
老头的气力渐渐衰弱下来。金震松了他衣襟,将他推搡向一旁,猛烈地咳喘。血珠落在青砖上,刺目的殷红。
金五跪坐下来。金震的喉咙与胸膛剧烈起伏,像急速抽|动的炉橐,浑浊的声响在其间回荡,咳嗽声渐渐湮没在幽咽的风里。
微弱的晨曦自身后照来。金五看着老人,忽而小声地道:“阿爷。”
金震余怒未消,喘着气抬头,嘴角还挂着血沫。
“我是不是…死了就好了?”金五呆呆地望着他太公,“是不是一开始爹娘没生下我就好了?”
老人没有回话,像凝固的磐石。他微微侧了脸,去看门外拂晓的光景。日头裹在缥缈的雾里,青瓦在日光里泛着青翠的光芒,像极了他娘亲眼里的碧色。
金五喃喃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半蒙兀儿的血。阿爷,小时候谁都会拿石子砸我,骂我突厥狗,要我滚出嘉定。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讨人喜欢。是要与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么?是要将头发捋直、把骨头锉过、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么?”
“我也知道爹他违悖军令是为我,谁都不想看到镇国将军昆裔是异血之人,若是留在边军中不过会扰乱军心。”他笑了一下,却比哭起来还难看。
“你们总与我说要做好人、善人,即便遭了骂、挨了打,也切不可伤人。我做不到,因为一开始他们只是拿尖石子来砸我,但后来有人拿了镰刀,还有人拿了斧片子。我以前武功学得快,你们怕我害人,除却娘亲教我的几式刀法,再没教过我功夫。可我忘记了,我什么都忘了。我后来还是学了功夫,学会了杀人,过去的金乌不在了,我只是候天楼的金五,是黑衣罗刹。”
他倏地起身,浑身都在颤抖,乞求似的发问:
“阿爷,我这条命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老天爷的戏谑玩笑?我是不是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倏时间,所有的悲怒之情如汹涌狂潮般轰然撞击着胸腔。压抑了许久,这一刻情感终于迸裂喷薄而出。
七年了,他一直做着无心无情的黑衣罗刹,将喜怒忧悲掩在鬼面后,爱恨思欲藏在心底里。他在风里发抖,希望能有一只手猝然飞来,或是将他撕成碎片,或是把他往深渊里往上提一把。
金五迷惘地望着对面的老人。他在等金震赫然大怒,将他好打一顿,或是放声长啸,失望至极地对他数落一通。
果不其然,金震怒目睁眉,一掌狠狠抽上他面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鸣。
金震吼道:“错!全都错得荒唐!错得可笑!”
老人一脚踹在他膝盖处,踢得金五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你知道你错得最厉害的地方在哪儿吗?”
金五茫然地摇头。尽管金震打得他很痛,但他依然不知如何痛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浑身是毛病,没一点是处,也不知为何还要苟活下去,为何而生,又为何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