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佯醉(第6/7页)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地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无冬无夏是最有眼力见的,刚才殿下既然不叫谢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检验她孝心的时辰到了。他们这会儿自作聪明地上去帮忙,不白白讨来一顿打才怪!夫子嘛,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吧!太学里三千儒生,有幸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几位,哪个不是把夫子当菩萨一样供着的?谢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尽心尽力地伺候也是应当。横竖夫子的辈分摆在那里,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他们向她努嘴递眼色,随即扁担一挑就把水桶担了出去。弥生没法子,搀着夫子的胳膊挪步,边走边道:“夫子上床歇息吧!过踏板……来迈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都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儿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胸口。他腿上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仰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砰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心里神天菩萨地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他咕哝了声:“真香……”

弥生给吓傻了,手脚并用地从底下爬出来,抚胸缓了半天,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才长出一口气。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尴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给男人压一压,传出去可没脸见人!

他还在那儿趴着,两只脚垂在床沿外。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给他脱鞋。他翻转过来,烛光里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她对他是极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打量,仿佛视线多停留一霎儿都是亵渎。太学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长,更要惕惕然如对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帖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在黑暗里唬得蹦起来。他口齿清晰得很,并不像是吃醉了的样子。那先前是怎么回事?她惶骇地想,难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么又不作声?如果是为了避免难堪,就应该继续沉默下去,这会儿开口,反而不合时宜。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地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他说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哑,“替我倒杯水来。”

她领命去办,心头一阵阵乱上来。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举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这么的太吓人了,像有一千双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异地觉得自己落下了短处,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但也仅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厉害。这本来就是个意外,再说师尊如父。就算有了点差池,长辈和晚辈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或许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记了。

她端着杯盏进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自己园子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