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十二章 昭昭如日(第4/5页)
芳馨连忙放下衣裳,一面扶我坐好,一面笑道:“衣裳破了总得缝补,难道正月里便不穿衣裳了?”说罢去桌前倒了半盏红茶,将小炉上热着的鲜乳兑入杯中,又加了半匙蜂蜜,双手奉与我道,“姑娘尝尝,可与从前不同?”
我接过奶茶,轻轻一嗅,微笑道:“我出宫这几年,就想着姑姑调奶茶的手艺了。我和绿萼试了许多次,也调不出这个味道。”
芳馨道:“这倒是奴婢的不是了,奴婢当随姑娘出宫才是。”
我微微一笑道:“小小一杯奶茶,究竟是细节。姑姑肯留在宫中为我留意宫中的动向,才是大功。姑姑的用心,我怎能不明白?”
芳馨微微动容:“奴婢还怕姑娘回宫后便与奴婢生疏了。”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淡淡道:“怎会?”
芳馨拿起绢子擦了擦眼角,“这会儿已经快午正了,奴婢吩咐他们传膳。”她迟疑片刻,道,“婉妃娘娘那边是知道姑娘今日回来的,不知姑娘要不要请婉妃一道用膳?”
我将奶茶一口饮尽,迟疑道:“不必了。横竖一会儿就见面了,何必这会儿巴巴的请她来。”说着双眸微合,“姑姑明明知道我不会请她来的,又何必问我?”
芳馨一面调奶茶,一面道:“婉妃娘娘两次产育,夫人都进宫陪伴了。本来奴婢还盼着姑娘能随夫人进宫来,能让奴婢见上一面。谁知姑娘竟没有入宫。姑娘是避着圣上,还是避着娘娘?”
我淡淡一笑:“既然丁忧,就不该再想着宫里的事情。魏晋时孝子守丧三年,常常形销骨立,杖立不定。这些我是做不到了,但专心一些,却还可以。”
芳馨道:“姑娘和婉妃娘娘可是亲姐妹……”
我抚一抚鬓发,不觉心中酸楚:“姑姑,你如何明白我们家的事情?自从我父亲无辜惨死,母亲就变了一个人,她待我比从前更好更细心,只是多了许多客气。每当母亲要进宫陪伴玉枢,她看我的眼神便格外闪缩,倒像生怕我要随她进宫的样子。我不是不想看玉枢,只是不想母亲多心罢了。况且,我若进了宫,只怕玉枢也要多心。”说着低头一哂,“又何必多事?这么几年下来,倒似是我做亏心事对不住玉枢一般,早已不知该如何相见了。”
其实我心中很明白,母亲是怨我和父亲一起做了随时会掉脑袋的事情,所以这几年来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生父卞经,就是随废骁王造反被斩首弃市的,她自然不能忘记身为罪属所受的冷眼和羞辱。她怨恨我、疏远我,一心扑在身为皇妃的玉枢身上,也是应该的。在母亲的眼中,玉枢乖巧孝顺,我却冷酷悖逆。
我怔怔想了片刻,不觉双眼一热。芳馨唤道:“姑娘……”
我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奶茶,仰头喝个干净,只觉香甜滑腻,只是甜过之后略有茶涩,却再无回甘了。才喝了两盏,竟有些厌了。易曰:亢龙有悔。都是不能回转了。
仿佛接着我心中的话,芳馨缓缓道:“奴婢从前听姑娘教丫头们读书的时候,有一句话说得甚好,叫作‘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
我不觉笑道:“姑姑放心。这些年我也零零碎碎听了些玉枢的消息,她好么?”
芳馨道:“容奴婢出去传了膳,再慢慢说与姑娘听。”说罢躬身退了出去。绿萼进来卷起了窗上的竹帘,蓬盛的热力悄然落在我的颈后。
隐隐听见钟鼓之声,是《禧安》:“乾健为君,坤柔曰臣。惟其臣子,克奉君亲。永御皇极,以绥兆民。称觞献寿,山岳嶙峋。舜《韶》更奏,尧酒浮觞。皇情载怿,洪算无疆。基隆郏鄏,德茂陶唐。山巍日焕,地久天长。”这是群臣在谨身殿上寿。
接着是《白龟》:“圣德昭宣,神龟出焉。载白其色,或游于川。名符在沼,瑞应巢莲。登歌丹陛,纪异灵篇。”这是皇帝举起第一杯酒。
接着是《正安》:“户牖严丹扆,鹓鸾造紫庭。恳祈南岳寿,势拱北辰星。得士于兹盛,基邦固以宁。诚明一何至,金石与丹青。簪绂若云屯,晨趋阊阖门。……”这是群臣举第一杯酒。
从前我并非没有在后宫中听见过元日和冬至朝请的钟鸣鼓乐之声,不知为何,今日听来,却有些久违不见的亲切,竟似有声同者即应的激动了。我推开窗,凝神听了好一会儿,直到《正安》唱毕,芳馨才引了几个宫女进来摆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