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演欲呢!”
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
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肖邦还是莫扎特的作品,协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弄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
“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谈。”
“哦!”她顺从地停下来,等待着。“谈什么?”
“你……”他看着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
“能不能——”他考虑着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巧眉转向了他,脸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从唇边消失,她低声地、敏锐地问:
“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
“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还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深入地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一直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诚恳地望着她,诚恳地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她惊愕地仰着头,脸上有副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地坐着,等待着。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我——可以弹!”
“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地说,极端痛苦地。“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地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