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星(第3/4页)

“拿回去吧,好吗?”

“我……”我握住那份辞呈,想再递给他,但他迅速地用他的手压住了我的手,我凝视着他,但他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我,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

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可是,我们之间却有些什么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绪不再平静,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我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而默默地彼此凝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然后,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我们会共进一顿晚餐。然后,有一晚,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

那晚,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内,他四面环顾,凭窗伫立,他说:

“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

“又小又挤又乱。”我笑着说。

“可是很温暖。”他说。仰着头,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里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夜看到的都美。”

我注视他,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是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会接踵而来,逐渐地,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许多个晚上,我们静静地度过,秋夜的阶下虫声,冬日的檐前冷雨,春日的鸟语花香,夏日的蝉鸣……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他几乎每晚造访,我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他来了,我们就谈天、说地,谈日月星辰,谈古今中外。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外说几句话,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因而,一年过去了,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养成深夜不寐的习惯,而我们仍停留在“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情况里。

一夜,他到得特别晚,看来十分寂寞和烦躁。我望着他,他微蹙的浓眉使我心动,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动,一年来困扰着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烧,我等他表示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到底要等到哪一天为止?于是,当我把啤酒递给他的时候,便不经心地问:

“很寂寞?”

“在这小屋里不会寂寞。”

“离开这小屋之后呢?”我追问了一句。

“之后?”他回避地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

“那么,你为什么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

“你看来确实如此!”

“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窗棂,凝视着外面的夜空,故意地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

我追过去,和他并倚在窗子上,我握着酒杯的手在微颤着,轻声说:

“三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适合过独身生活。”我的脸在发烧,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吃惊。

他似乎震动了一下,很快地,他说:

“是吗?但我早就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

“在这一刻也这样决心吗?”我问,脸烧得更厉害,心在狂跳着。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空气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后,他说:

“我不认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适合我。”他的声音生硬而冷淡。

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难堪使我无言以对,我必须用我的全力去压制我冲动的情感。眼泪升进了我的眼眶,迷蒙了我的视线,我靠在窗子上,前额抵着窗槛,斟满的酒杯里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对窗外倾倒,酒,斟得太满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满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却倒不空我的情感。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地拭去泪痕,平静地回过头来。他望着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勉强地笑了笑。

“不早了,”他说,“我要回去了!”

我的话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为我会是枝缠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缠住了他?我送他到门口,也勉强地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么,再见了。”我爽朗地说。暗示我并不会对他牵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