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王(第2/7页)

我明白了,之前那种迷离恍惚之感一定是我爬楼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忙碌的上午,最后几乎把那种怪异的感觉忘了个干净。但我中午正要起身吃饭时,又想起那个冒失鬼撞向我的样子,多危险啊,我想,如果被他撞上了,我说不定真的会从楼梯上摔下去,也许要住院很长时间。就像十岁时突如其来的那场急病一样。

我一时沉入了二十年前的记忆,周围仿佛暗了下来,光线昏沉的病房里,三四个吊瓶挂在我头顶的铁架上,刺鼻的药水味在周围弥漫,远处传来不知哪个老人的呻吟声。父母去办住院手续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打吊针,一边默默哭泣。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病,不能再上学,不能见到要好的同学们,也许还会死,我哭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戴着白色绒帽的小女孩从门口经过,她手里抱着一只熊猫布偶,在我的门前停下脚步,向里望来,夕阳斜照,在她身上披上金辉。

我终于感到了不对,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周围同事的身影都不见了,我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就在这间黄昏的病房里,在这个小女孩面前。

回忆再度变成了现实。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1994年10月,我第一次见到琪琪。

3

1994年对我是一个不祥的年份,十岁的我刚上小学四年级。开学不久,上体育课时,我在跑步中突然晕了过去,被紧急送往医院,发现是急性溶血性贫血,住院了好几个月,回家后又休学了一年。那是我一生的梦魇,但琪琪却是这段时光中唯一的光亮。

琪琪是急性白血病,当时也是十岁,住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那时身体还好,经常在走廊里玩,也去别的病房串门,病人们都很喜欢她。当时在海西医院的血液科病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去。那种生死边缘缔结的情谊,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比的。我们只相处了三四个月,但我后来常常想起她,胜过许多认识了一辈子的亲戚。

女孩打量着我:“你是新来的吗?是你在哭吗?”

“你是……”我呻吟般地说,感觉声音都在发抖,“……琪琪?”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很快又明白似地笑了,“是护士阿姨告诉你的吧。”

她走进房间,把熊猫放在我手上:“别哭了,这是盼盼,你要不要和它一起玩?”

“真的是你?”我脑子里一团混乱,语无伦次,“你还活着?不,我回来了?现在是1994年……我……”

琪琪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好奇而友善。真的是她,我想,在1994年,这时候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虽然因为生病而掉了头发,但还能和我玩耍嬉戏,而在半年后,她就会——

另一段新的记忆在脑海闪现,那是我得知琪琪去世的那一天。那段记忆仿佛是一个被打开的电脑视窗,占据了整个画面,周围的一切再度改变,我发现自己站在早已拆迁的老房子的客厅里,眼前的妈妈刚刚放下电话的听筒。

她转向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文文,你听妈妈说……”

我说不出话,眼前的妈妈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我早已记不清她年轻时的样子了。但此刻年轻的妈妈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妈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她叹息着:“徐医生说……殷琪——琪琪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天……文文,你怎么了?”

我不住后退,毫无疑问,这是在1995年3月。那段时间,我听说可以“骨髓移植”,想把自己的骨髓移植给琪琪,也许能救她。于是我缠着妈妈好几天,让她给医院打了个电话,结果却得知琪琪已经过世。

世界在我面前崩溃,我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房门,不顾身后妈妈的叫喊。千万片破碎的回忆在我脑海中盘旋飞舞,变成了一个大旋涡,将我吞没。下一步,我就跑进2004年北京的春日,跑进2011年巴黎的深秋,跑进1998年冬天的雪仗,或者2005年的夏日旅行……

我生命中每一个能够记起的时刻,都复活了。

从那时起,只要我能够记起某个时刻,我就能返回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让它重新变成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