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杀小组(第3/14页)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经拍红了。那么久以来,爱丽丝在练习时总是满腹怨言,发誓说泰罗果的作品根本无法演奏出来。而今天她在大厅里的表演却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于以往早早完成练习时的样子:以往她常挂着一脸释然的笑容,满脸通红,手上是刚磨出的新茧,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镇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阳台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下,看着雨季的云彩逐渐散开,然后相偎在洒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与整首协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简直无法言喻、无法想象。
晚些时候,我会听到人们谈论泰罗果是否凭借无所畏惧的心态超越了巴尼尼,也会听到评论家们将这场演奏与记忆中的古代音乐表演作比较,听到原本刻薄的评论转变成追捧,从而将这首创作时间横跨一个世纪的新曲奉为经典。这正是爱丽丝和她的指挥者蒋华所盼望的,这个愿望有如笼罩他们的幽灵:他们要用这场表演将巴尼尼拉下王座,也许还会使极度抑郁的他停止回春治疗、走进坟墓。在我看来,与拥有如此历史地位的人竞争是个难以承受的重担。我很庆幸,我的工作中,遗忘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灭杀小组工作意味着放空脑袋、撒手大干,而当你放下工作时,则需要彻底放下。
除了现在。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惊讶地发现上面原来到处是细小的血点。血是被喷溅上去的。这片雾般的血渍来自那个拿恐龙的小孩。手指散发出一股铁锈味。
音乐节拍越来越快。爱丽丝再次开始演奏。行云流水般的音符令人很难相信它并非出自电子仪器,也很难相信这种激情、这种强烈的抑扬顿挫出自她的双手。早上我还听见她在阳台上练习,检验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突破极限。她训练着自己的手指,逼迫它们满足泰罗果的苛求。几年前她还说这些苛求不可能做到,现在这音乐却熟练地回响在听众们的耳畔。
血点沾满了我的双手,我一点点将其拭去。这血肯定是那个拿恐龙的小孩的,他中弹时离我最近。他的残留物紧紧黏在我的皮肤上,早知道应该洗把脸的。
我继续擦拭。
我旁边坐着一个脸被晒黑、涂着口红的男人,他眉头紧皱。我的举止无疑正在破坏这历史性的时刻,一个他等待了数年的时刻。
于是我愈发小心地、静静地擦拭。血点终于被抹干净了,那个拿着该死恐龙的该死小孩差点让我错过演出。
清扫组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恐龙玩具。他们也能意会其中的讽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吸着鼻套,将尸体装入袋子,留着制备堆肥。这愚蠢的恐龙导致我迟到了。音乐声逐渐平息,蒋华放下双手。掌声响起。在蒋华的敦促下,爱丽丝站起身来,掌声更热烈了。我伸长脖子看到了她。在众人的追捧之中,她十九岁的脸上浮现起红晕,露出灿烂的、带着胜利喜悦的笑容。
当晚我们参加了玛丽亚·伊洛尼组织的聚会,她是这个交响乐团的主要赞助人之一。在纽约市沉没前,她靠为纽约展开全球变暖缓解计划赚了一大笔。她现居的豪宅位于海滨湾区,一弯挑衅的弧形,高悬在海堤与波浪之上,仿佛在对大海比中指——正是这片大海打败了她防范风暴潮的深谋远虑。它是黑沉沉海面之上的一枝闪闪发亮的、细细的藤蔓,它是颠簸在渊面之上的数艘航船。纽约显然没能让伊洛尼退钱,她仍旧拥有惊人的财富:伊洛尼的露台占领了海滨湾区的整个顶层,还有许多由空心碳纤维制成的平台,像附着其上的花瓣般伸向天空。
站在湾区的远端眺望,你能从这一簇簇光芒璀璨的核心区一直望到在边缘部位蔓延的老城区,那里除了磁悬浮轨道形成的一条条光带,只有一片黑暗。那里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破败不堪。在白天,它看上去像是某种干燥、崩塌的红色真菌群,丛林的树荫与林下的旧郊区如纺线般交叉缠绕。而到了晚上,能看见的只剩下基础设施的发光轮廓,犹如黑暗中绽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气,尽情享受清新的空气和开阔的视野一在我与灭杀小组突袭的那些热气蒸腾的藏匿场所里,绝不存在任何清新与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