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德利·斯东的完美陨落(第5/6页)

“那他有没有销毁你的最后一部小说?”我问道。

达德利·斯东点了点头。“一个星期后,有一张稿纸漂上岸边,他肯定是站在悬崖边把上千页稿纸向下撒。在我的心中,我看见这群白色的海鸥俯冲到海面上,随着浪潮渐渐漂远,终于湮没在凌晨四点的漆黑之中。蕾娜沿着沙滩跑过来,手里拿着那一页稿纸,大声叫着‘看!快看!’等我看清楚她递给我的是手稿,我马上将那张稿纸扔回海里。”

“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要信守承诺啊!”

达德利·斯东冷静地看着我。“换了你会怎么做呢?我们换个角度想想,约翰·欧提斯其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他没杀我,也没开枪射我,他相信我说的话,让我活下去,让我继续吃喝、继续呼吸。而且他突然拓宽了我的世界!那天晚上,我站在没过大腿的海水里,感激得号啕大哭。我真的很感激,你理解这两个字的真义吗?本来他有能力把我彻底毁灭,可他却让我活下去,为此我感激他。”

斯东太太站起来,晚餐正式结束了。她开始收拾碗碟,我们点起雪茄。达德利·斯东带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那是一张可以合盖的书桌,正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小包裹、纸张、墨水瓶、打字机、文件、账本和目录索引。

“其实,很多东西早就在我心中翻滚沸腾,约翰·欧提斯只是用汤匙拨开表面的泡沫,让我看见里面的东西,于是我豁然开朗了。”达德利·斯东说,“对于我来说,写作一直是一件琐碎繁重的事情。我紧张地在纸上舞弄文字,害得自己心神压抑、又累又闷。然后看着那些贪婪的评论家对我进行分析解剖,把我像香肠一样切片,在午夜的早餐上仔细咀嚼。最差劲儿的职业莫过于此。我本来就打算撂挑子,就差扣扳机了。那么巧约翰·欧提斯出现,于是——砰!我就成了今天的我。”

他从书桌里翻出许多传单和海报。“以前我用笔来描绘生活,现在我想细细品味生活。我不再讲故事,我要亲身经历各种故事。我竞选教育委员会的职位,当选了。我竞选市议员,当选了。我竞选市长,也当选了。还有司法官、镇图书馆员、排污负责人……我做过很多事情,握过许多双手,见证过许多人的生活经历。我们尝试过各种生活方式,用我们的五官六识去体验生命。我们爬山、画画——有些还挂在墙上呢!我们周游世界三次!我还亲手给自己的儿子接生——当然了,那倒不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成家立业,在纽约生活。我们已经活过了,而且不止一次。”斯东停下来笑了笑,“来,去院子里走走。我们架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你想看看土星的大环吗?”

我们站在院子里,晚风从海面吹来。就在我们用天文望远镜观星的时候,斯东太太走下酒窖取来一瓶名贵的西班牙酒。

第二天,我们离开海边,颠簸着穿过坑坑洼洼的原野,就像飓风中的一叶扁舟。一路上达德利·斯东先生让汽车自由自在地飞驰,他和我谈笑风生,指点着处处盛开的野花,还有许多露出地表的新石器时代的石头。中午时分,我们回到那个孤零零的火车站。他把车停好,我们默然相对,等待火车前来把我带走。

“我猜,”他仰望天际,“你一定觉得我疯疯癫癫的。”

“不,我绝对没有这念头。”

“其实,”达德利·斯东说,“约翰·欧提斯·坎多尔还帮了我另一个忙。”

“愿闻其详。”

斯东坐在打着补丁的皮座椅上,转头看着我。

“他帮助我在巅峰一刻顺利退出。在心底,我早就知道,我在文坛的成就随时会像烟花般消散无踪。我的潜意识对未来有很清醒的认识。我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那些批评家是不可能了解的。约翰·欧提斯销毁的那两本书其实写得很差,万一出版的话,我会死得更惨,根本不用他动手。其实他是无意中帮我做了一个我自己没有勇气做的决定。我要在曲终人散、幕落灯熄之前,带着最美的一面优雅地鞠躬退场。我见过无数作家在苦苦挣扎浮沉,结果还是惨遭淘汰,黯然神伤,甚至还有人自杀。而我呢,在当时的环境下,我遇上了种种巧合,加上我的潜意识对事态的认知、我心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及我对约翰·欧提斯·坎多尔手下留情的感恩心……所有这些因素组合起来,才让我能够全身而退,这种际遇至少可以用‘偶然’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