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罗夏衬衫的人(第4/7页)
“视力、视觉、材质、细节,这些东西都很神奇,很值得敬畏,对吧?什么是视力?什么是视觉?什么是洞察力?我们真的想把这个世界看真切吗?”
“嗨,当然想了!”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
“这是一个年轻人不假思索做出的回答。不是的,我亲爱的小朋友,我们其实并不想看真切。在二十岁的时候,是的,我们觉得自己希望看见一切,了解一切,尝试一切,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我这辈子视力都很差,几乎有一半时间待在眼科医生那里配新眼镜。好了,后来人们发明了隐形眼镜这个奇迹,这些亮晶晶的泪滴,看不见的小圆片。我终于决定,要给自己配一套。你说是巧合也好,说是心理作用也好,我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个星期,正是我听力突然恢复的那段时间。这背后肯定有心理和生理机制的联系,可是你不要逼我瞎猜,我还没有掌握足够信息去作一个可靠的推测。
“我得到了两片亮晶晶的抛光磨平的隐形眼镜,把它们装在我这双柔弱的蓝眼睛上面。然后——看呀!
“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人原来是这样的!
“还有……救命啊!还有灰尘和人体表面浩如烟海的毛孔!
“赛门,”他补充说,语气略带一点悲伤,太阳眼镜背后的双眼也闭上许久,“你有没有想过,你知不知道,人体的绝大部分其实是由毛孔组成的。”
他给了我一点时间去领会这句话的含义,我于是仔细思量一番。
“毛孔?”我终于问了一句。
“就是毛孔!可谁能想到毛孔呢?谁愿意操这个心去仔细看呢?不过我的视力恢复之后,我就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千个、一百万个、一百亿个毛孔。大的、小的、浅色的、猩红的。每个人都有,路过的人、挤巴士的人、去电影院的人、电话亭里的人。除去毛孔,一个人就所剩不多了。玲珑娇小的女人有小毛孔,身高体壮的男人有大毛孔。在暮色将近的时候,斜阳的光线射进教堂中殿,你能看到无数肮脏的尘粒沿着光柱乱哄哄地向下飘——也只有这个数量级的灰尘才能和毛孔相提并论。毛孔,它们已经让我彻底痴迷,成了障目的那一片叶子。遇到美女,我只懂盯着她们的面皮,却完全忽视了她们的眼睛、嘴巴和耳垂。一个男人看女人的时候,不是应该欣赏她美丽精致的皮囊和一举一动吗?当然应该了!可是我呢?我只看见像奶酪刨和厨用筛子似的皮肤,于是所有美女都变成了怪兽。我这个该死的颅骨里面好像安装了帕洛玛山天文台的那台海尔望远镜,每次我转换视线的时候,就好像在转动那台两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无论我看哪里,都仿佛看着被陨石砸得千疮百孔的月球表面,而且还是高倍放大超级清晰的恐怖图像。
“至于我自己?天哪,每天早上刮胡子简直是最惨烈的折磨。我的目光就一直盯着这张坑坑洼洼的脸,怎么也移不开。我会叹气说,你完蛋了,伊曼怒·博寇。你是正午的大峡谷,你是一只有十亿个脐眼的橙子,你是一个剥了皮的石榴。
“总的来说,隐形眼镜让我重新回到了十五岁。我的意思是,我又把自己钉上了怀疑、恐惧和自认一无是处的十字架!十五岁,这段人生中最可怕的岁月,变成一个满脸凹凸痘痘的鬼魂,回来缠住我了。
“我天天躺着,睡也睡不着,极度憔悴。唉,这就是所谓的第二青春期。你同情一下我吧,因为我当时真的哭了。我怎么会瞎了那么多年呢?没错,我一直是瞎的,而且我心里也知道自己是瞎的,不过我一直骗自己说这不重要。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近视眼,我鼠目寸光地探索这个世界,面对别人和自己身上的坑洼孔穴、裂口缝隙和疙瘩肿块,却一律视而不见。终于,现实在大街上把我撞翻了。而现实就是——毛孔!
“我闭上眼睛躺了好几天,然后坐起来,双眼圆瞪,大声宣布,现实并不是一切!我拒绝接受现实,我正式屏蔽毛孔!从今以后,我只接受直觉所感知的真相,我只接受我们自己构建出来的赖以生存的那个世界。
“我出卖了我的眼球。
“我是说我把隐形眼镜亲手送给了我的一个侄子。这小子是个虐待狂,他专门喜欢垃圾和浑身疙瘩的人,还有毛乎乎的东西。